重读索福克勒斯《俄狄浦斯王》

宣棋

2016/0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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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是太太太喜欢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再重新整理一下读书的思考和收获。 暂时有五个主题:知识、命运、阴谋、伦理道德与法律、人类共通的局限性。

主题一:知识

从剧情看,俄狄浦斯是个很高傲、自信的人,在没有确切的证据之前,很难说服他相信他不愿意相信的事情,俄狄浦斯自认为他知道他该知道的事情,也因此对Creon、Teiresias的态度尤其不好,但最终随着剧情的推进,他逐渐认识到自己过去认知的错误,在刺瞎自己双眼的时候说自己一无所知。

思考:那么,应怎样确定自己知道的是正确的?事物的存在是否是有一个确定性的?信息与知识还有理解的区别分别在哪里?

首先是信息渠道的问题:因为俄狄浦斯对自己身份的认知来自于自己的养父母,而他也从未怀疑自己是被收养的,可以说这一大悲剧是他所信任的信息来源没有给予他正确的认知。如果将忒拜城的祭祀看做是另外一个一般人可信任的信息渠道(因为古希腊,祭祀往往是神的代言人),祭祀没有PK过俄狄浦斯自小的养父母。

使俄狄浦斯最终相信了自己杀父娶母是一连串不同来源不同信息片段的一个大整合,即便俄狄浦斯有一个十分万分信任的之前的信息渠道,但是另外诸多的小渠道联合起来一致挑战之前的渠道,实现了一个多人多证据的局面,且这些证据确凿的推翻了俄狄浦斯之前信任的根源,是养父母,俄狄浦斯才最终接受了现实。

==》感想&题外话: 最近某搜索引擎事件,竞价排名导致的混乱,对于尚不知晓这个引擎事件的人来说,可能就从不会怀疑搜索结果的猫腻,并且会充分信任这些搜索结果。而目前能成功挑战某搜索引擎的其它替代品,一是被封禁,其它市场占有率低,民间力量号召的反XX事件,也确实暂时只能用一个案例一个案例来提升人民的戒心、减少信任。 常反思自己的信息来源,真没有什么不可能的事情,对于使用的工具、交到的朋友,都需要一再考察。更别提自己的父母,他们是有经验,但是时代变化太快,他们好心的建议是否真的适用,还是需要个人的思辨和判断。

信息和知识以及理解是有区别的: 信息往往是庞杂的,需要人通过自己的阅读、识别、筛选进行过滤。而且信息运用的结果好坏往往更在乎“正确的打开方式”。 不是什么都能被称为知识的,我还在想到底有没有“错误的知识”这个说法。既然是错误的,为什么是知识?想到的其中一类就是因时代局限性导致的错误知识。这类错误知识在刚刚被人发现提出的最早一段时间,是被认为是正确的,但是随着时间的推衍,有人用另一种方法或其它更根本性的假设同样理性的推理,得到了比之前更有说服力的结果,那么过去的知识,站在一个新的时间维度上,就归入了错误知识一类。这个在西方略早时期的天文学、化学等等体现的非常明显,托勒密地心说的错误知识真是笼罩了整个黑暗的中世纪,哥白尼太阳中心说的发现也是颇经历一番辛苦才得以普及。化学中分子和原子的区别也是你来我往的口水战。谁知道我们现在相信的科学在几十年几百年后的面目呢? 理解是有一个对象且基于可见的,不是肉眼的可见,而是心灵的可见,我之所以用可见而非存在来形容,因为有些人上帝是可见的、鬼是可见的,但是究竟存在不存在我也不知道啊。理解语言、现象、声音等等等或组合物,往往是个人的体验,会创造信息或知识,而当群体性的理解共通时,也会有共识,会发展壮大信息或知识。

事物究竟是否有确定性? 对于复杂的人性,相关的人文学科,我觉得的真是各有各的道理,全看假设和逻辑链、探究方法的结合。对于真正能确定的学科,一定要去看西方数学的发展。但是数学的基石,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在严谨的证明之前,也是有定理、公理、公设的。挑战第五公设,不平行及相交的,引出的是曲面上的讨论。几何到代数的转化正是反思自身、一向追求确定性的笛卡尔完成的壮举。(啊啊啊,我爱索福克勒斯,但我也爱死笛卡尔啊)现有的数学学科,从几何根本的假设、代数最基本的定义找错,是很难的,而其发展过程中,求真求确定的方法论,更是很难批判。

延伸:身份认知

对于俄狄浦斯来说,他所纠结的知识,不是真理级别的,是关乎其身份认知的(self-identity)。身份认知是一个人存在很核心的问题,每个人都会或早或晚或多或少的遇到,(心宽的另说=。=)尽管不同于俄狄浦斯是在纠结家庭伦理,普通人往往涉及社会多角色转换的身份认知。尤其是遇到社会动荡,政权转变的时候……每次身份认知的重构往往不是简单的事情,会遭遇一番磨难,也是一个成长的过程。毕竟俄狄浦斯在后文colonus那里也是更成熟的形象了。

主题二:命运(神)

什么是命运呢?真的好难去回答这个问题。是无论怎么做都避不过的那个注定发生的结果么?还是整个发生的过程包含在命运之内呢?古希腊神的神谕往往是简短、朦胧的。这是一个过程的揭示还是一个结果的占卜?人与神之间的关系暂时不是一个关键问题,就将之转化为人和命运来讨论一二吧。

当然,如果命运背后代表的事物是真的存在的,且一切的过程和结果都是美好的,那么没人不会不开心啊~如果过程是艰苦的,但结果是幸福的,就比如奥德修斯的奥德赛,主要人物还是开心的呀~所以说让人觉得不幸福的是开心的过程因为意外出现的苦果和多灾多难的过程引向的无力改变的悲惨人生。那么在讨论范围之内的,也就只是遇到后两种情况,怎样才能幸福。

我觉得对于意外的发生,很难做准备的,当然这个是指的真的意外。如果是之前不曾留意埋下的祸根爆发,那没什么好说的,一般祸根都是不良德性导致的选择引起的,或者就是好的德性不肯同流合污而小人得志。前者我只能劝你提升个人修养,后者我又要尽量处事圆滑(感觉好累啊……)。如果是真正的意外,天降意外,包括和你无关的祖辈遗留问题、政策上层改变,反正是你自己的生活以外引发的事情,提前准备基本是不用想了,就只能想怎么解决后续,将伤害降低到最小。好的心态很关键。如果俄狄浦斯不那么激动,jocastar不自杀,尝试用理智暂时压抑情感,处理完之后再沉浸在情感中,结果应有不同。有好的心态但不作为,自然没有强的能力效果好,不过手段神马的真的要看个人了。

如果一个人始终处在多灾多难的过程中,且认为自己的人生无力改变,除了历史遗留因素真的不是你投胎时能选择的,其余的大多关于性格以及能力,包括为人处世、态度、毅力。人生是一个慢慢积累的过程,二十岁的年轻人再怎么聪明也不能不否认正常人在这个时代要三四十才真的完全独立。除了重病缠身,有手有脚的正常人,努力肯吃苦肯动脑子,我觉得生活总该有改善吧。

延伸:自我努力的可实现性

这个延伸的点要带入colonus的故事讨论,俄狄浦斯的最终在雷电轰鸣的深山中离去,是其个人在神谕之后通过努力所得到的,也就是刚刚说过的意外发生后的处理方法。其实俄狄浦斯真的很倒霉,他的事情是家族恩怨惹毛了阿波罗也算诅咒了这个家庭,不是他选择了这样的生活而是他的父辈行为也指向了这个悲剧。杀父娶母是liaos儿子的既定命运,却未必是俄狄浦斯的。而在一切都发生后,虽然俄狄浦斯最直接的举动很情绪化,但之后流亡路上、colonus的对话都说明俄狄浦斯有调整自己的心态来面对已发生,他想通了,释然了,他的努力最终让他升华了、超越了人类,这不是神给予的,而是他自己的。

主题三:阴谋

也有个观点说这发生的一切都是creon串通了祭祀、信使、牧羊人的阴谋,但是有个小细节我觉得对不上,在【780】行左右,俄狄浦斯说在一个酒会上,有人说他不是国王的儿子,之后又有一个神谕说他会杀父娶母,这一切都是在俄狄浦斯杀害liaos之前发生的,且那是creon还不知道俄狄浦斯以后会是忒拜的国王,挡他的路,所以这么看来,这个阴谋论也并不是完全合理的。

但既然读者感受到了阴谋论,俄狄浦斯自然也是感觉到了,在悲剧的最开始,俄狄浦斯已经指责creon同teiresias伙同谋位。而之后creon确实也挑拨离间,两个王子自相残杀,之后又登上王位,似乎印证了俄狄浦斯的怀疑。

很多悲剧都是政治斗争引起的,尽管不确定俄狄浦斯这个是不是。要智商没智商要情商没情商还是别掺和了,比如说我=。=

主题四:伦理道德与法律

古希腊的人又不知道近亲结婚会导致基因出现问题,没有科学佐证的伦理道德为什么还是有如此巨大的影响力,且这种伦理道德又是怎样建立起来的,是神的启示么?还是最开始群居中默认的降低伤害的原则?假设是后者,那么这些伦理道德,是从模糊的公理慢慢明晰化变得清晰且共通的么?

在没有法律条文明确说明的情况下,俄狄浦斯真是无罪的,他只是自己内心过不去,杀父娶母确实也有悖常理。在情感上、伦理道德上这个问题无解,也因此jocastar自杀了。俄狄浦斯在colonus发生的故事中,很明显的体现了由情义和伦理到法律的一个过渡。首先就是俄狄浦斯自身的辩白,其次是与雅典国王的对话。人在无法通过周围人、社会的伦理道德来说服自己的时候,法律会起替代品的作用,毕竟很可能是无德但也无罪,对于有罪且有德的行为,世人同情也不难理解。

伦理道德到法律有一个过渡,但两者也有很明显的界限,前者更在乎可变动的人心,后者已化为契约,是铁律,难以更改。美国现有的陪审团(jury)的意见会影响到一些案件的判决,不知道是不是在伦理道德和法律中间某个位置所取得的一个微小的平衡。

另外我始终相信内心的伦理道德对个人行为的约束力是大于法律的,尤其是当指定和运用法律的人或机构失去公信力的时候。怎么让每个人的内心有伦理道德真是个好问题啊,难道一定要依靠宗教么?明事理行不行呢?儒家究竟算不算一个宗教呀~

主题五:全人类共通的局限性

先放一段自己翻译的全剧最后一段歌队的吟唱,从古希腊文到英文到中文。

ὦ πάτρας Θήβης ἔνοικοι, λεύσσετ᾽, Οἰδίπους ὅδε, ὃς τὰ κλείν᾽ αἰνίγματ᾽ ᾔδει καὶ κράτιστος ἦν ἀνήρ, οὗ τίς οὐ ζήλῳ πολιτῶν ἦν τύχαις ἐπιβλέπων, εἰς ὅσον κλύδωνα δεινῆς συμφορᾶς ἐλήλυθεν. ὥστε θνητὸν ὄντα κείνην τὴν τελευταίαν ἰδεῖν ἡμέραν ἐπισκοποῦντα μηδέν᾽ ὀλβίζειν, πρὶν ἂν τέρμα τοῦ βίου περάσῃ μηδὲν ἀλγεινὸν παθών. (Line 1524-1530)

Oh, who dwells in the fatherland Thebes, look, this Oedipus, who knew this famous riddles and who was the most powerful man, on whose fortunes citizens did not look upon with envy? How great a wave of terrible circumstance he has entered into! Looking upon the last day, never to say a mortal man is happy until he passes the limits of life without having suffered. (Line 1524-1530)

啊,居住在父地忒拜城的公民,看,这俄狄浦斯,知道最有名的谜语又最有权势的男人,哪个公民没有嫉妒地看着他的幸运?他卷入了多么糟糕境况的巨大波浪!没有看到最后一天,无灾无难的度过生命的界限,不要说一个凡人是幸运的。

(认真脸:从希腊文到英文比到汉语要容易TAT……)

尼采在《悲剧的诞生》的【第九小节】说“智慧,特别是酒神的智慧,是一种反自然的恶德,谁用知识把自然推向毁灭的深渊,他必受自然的解体。”理解的时候,似乎尼采将俄狄浦斯的悲惨命运已经借助智慧的媒介,推演到了全人类。而有意思的是,在古希腊文中,全剧最后一句话“ὥστε θνητὸν ὄντα κείνην τὴν τελευταίαν ἰδεῖν ἡμέραν ἐπισκοποῦντα μηδέν᾽ ὀλβίζειν, πρὶν ἂν τέρμα τοῦ βίου περάσῃ μηδὲν ἀλγεινὸν παθών. ”所有的词都是宾格(Accusative)的形式,这样的语法结构只有在正式的法律条文中才会用。而法律条文是作为全雅典人民都自然接受且同意的存在。所以说当我们理解俄狄浦斯的时候,这真的是一个只发生在俄狄浦斯身上的故事么?如果这个从特例推及到普遍性是存在的,是否作者在警戒我们,每个人身上可能都因不同的形式发生类似但没有这么惨烈的故事?是否我们每个人都是生来被诅咒,应恶而生?

真是要吾日三省吾身,起码不以无知为知啊!

最后,以上只是我的解释,对于文学来说,如同我理解的,各种不同假设、逻辑链、方法论的组合导致不一样的结论,所以文学评论真是很难有绝对意义上的对错~